禅宗有一则著名典故:释迦牟尼佛在灵鹫山上讲法,拈起一朵金婆罗花,意态安详,一言不发,众皆默然相觑,唯迦叶破颜轻轻微笑。佛祖当即宣布,将包含万有精深以心传心的心法,传给摩诃迦叶。这就是“拈花一笑”的由来,从此成为禅宗不立文字、不在言说、见性成佛的禅门旨圭。迦叶也被视为禅宗的开山初祖。
大概因于此,禅宗最初奉行“不立佛殿,不塑佛像”,所以在全国佛教石刻造像中涉及禅宗题材的实属少见,尤其是集中反映它的造像更是甚少。而在重庆合川城东北32公里的涞滩古镇,却能见到一个堪称壮观的禅宗道场:大多出自宋人之手的一千余尊禅宗造像,在石壁上宁静庄严伫立了千年。社科院学者丁明夷将涞滩摩崖石刻称为“一颗埋在地下的明珠”。
涞滩位于合川鹫峰山下的渠江河畔,渠江古称涞江,流经此处多险滩,故名涞滩,最迟在明正德年间就已有此称谓。早在唐代,涞滩一带就有聚居村落。因居于古代合州通往川北的交通要道,所以恃水运之利,涞滩曾是川东北的物资集散地,著名的“水码头”。
与其他巴渝古镇不同的是,涞滩古镇分上、下两部分。下涞滩是最初的涞滩古镇,靠近渠江岸边,目前仅存一条狭长的青石板老街。清嘉庆年间,匪患与教乱纷呈,居住在下涞滩的涞滩人,纷纷搬迁至鹫峰山上,距下涞滩大约1公里,并沿着山岩走势修筑了坚固的山寨城堡,即现存的涞滩古镇。古镇的防御工事大都顺应地势地形而建,正应“久拒必任地势”的兵法思想。古寨墙四周全长1380多米,全部由半米长的清条石累砌而成,坚如磐石。寨墙共辟三门,即西门大寨门,东门东水门、南门小寨门。其中东南二门临崖而建,惟有陡峭小道相连,大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势。
清同治元年(1862 年),为防范当时的太平军入川和云南李永和、蓝大顺起义,涞滩人又在西面中寨门外加固工事,修筑了一座独特的军事防御建筑瓮城。瓮城是古代在城墙外加筑的护城,起到掩护城门,加强防御的特殊作用,造型形似瓦罐水瓮。涞滩瓮城呈半圆状,长约40米,半径为30米,设有三道入口城门,西面正中央正对大道为大寨门,门的上端是清代刻的“众志成城”四个大字。从现存城内的四处藏兵洞,城墙上的射箭口,大致能想见当年设计的“瓮中捉鳖”之用心。
大概因其防护工作做得好,涞滩历来未有打过仗的记录。当没有战乱侵扰,这一方水土更多时候是古镇居民安宁平静的生活之所。涞滩古镇是西南地区保存最完好的山寨城堡式场镇,也成为川东地区唯一保存完好的古代防御设施。
顺着古韵流淌的老街走进涞滩,街道两边是明清时期的穿柱房子,房间还设有高大的风火墙。老茶馆、老酒馆、老旅馆、老铁匠铺、老黄桷树散落在古城的各个角落,悠闲安详。最有日常文化气息的当属位于南门附近的文昌宫。一进门便迎来一处古戏台,这座始建于清咸丰年间的文昌宫大戏楼,极盛时,毗邻武胜、广安、北碚的有钱人常坐滑竿或乘舟远道前来捧场,夜夜丝竹笙歌。声震巴蜀的川剧名角金震雷就出生在涞滩,并常在这里演戏。
涞滩二佛寺原名鹫峰禅寺,在唐末时已负盛名。寺内存有明代正德十三年(1518年)的碑文《重建鹜峰禅寺记》,记载唐末唐僖宗因黄巢军逼近长安,逃往成都,本想在蜀中腹地避乱,但到成都后“蜀盗蜂起”,僖宗难得平静的苟安环境,还曾派人到二佛寺上香祈祷。到宋代绍兴二十六年(1156年),禅寺规模已很大,“殿楼九十有九,宿僧九佰九……”明代把二佛寺与成都的大慈寺、古渝的崇胜寺并称为蜀中三大寺。直到清代,屡毁屡建,可惜往日气象难再。但今日二佛寺一年四季的香火还是很旺,初一、十五赶庙会,万人云集,热闹非凡。
二佛寺也分为上下两殿。上殿坐落在鹫峰山顶,占地约5181平方米,气势宏伟,是人们烧香礼佛的地方。下殿位于鹫峰山间,三檐歇山式建筑,是为庇护摩崖造像而建,现为清代遗物。1700余尊唐宋时期的精美造像就深藏于此,总计有42龛,开窟造像可推至唐时,但基本为宋代刻竣,是罕见的佛教禅宗造像聚点,也是全国最大的禅宗道场之一。
二佛寺并非是供奉着二尊相媲美的神佛,而是其中最大的石刻造像为开凿于晚唐的释迦牟尼佛像,通高12.5米,依岩镌凿,据说大小仅次于乐山大佛,故称“蜀中第二佛”,寺院因之而得名。
涞滩摩崖造像表现的就是众菩萨、比丘弟子、罗汉等倾听释迦牟尼讲经说法的场面。主佛释迦牟尼居于峭壁正中,头饰螺髻,两耳垂肩,双目微睁,目光俯视。他左手抚膝,右手施说法印,双脚自然下垂呈善跏跌坐,双唇微闭似说非说,仿佛停留在“说即不说,不说即说”妙不可言的禅定一刻。
其他佛像一般呈立姿,或是呈脚背置于左右两股上、足心朝天的结跏跌坐。他们考察后发现,涞滩的这尊大佛头部完全脱离后面的崖壁呈圆雕,头部硕大,其重量和压力聚集在颈部,如把佛像造为结跏跌坐,身体势必前倾,造成重心前移,长此以往,一产生裂缝,头就会跌落下去。他们推断出当时的工匠们也考虑到这点,于是突破仪轨的束缚,将其灵活雕刻为善跏跌坐式。佛像身体从而略向后倾,自然起到支撑头部的作用。
释迦牟尼佛的上下左右,分别雕刻着聆听讲法的菩萨、罗汉、禅僧等组像,分18层排列,群像中最高的3至4米,最小仅有10厘米。这些大小轻重的对比,体现的是古人对其法脉关系的考量布局,既烘托出主像的佛法神圣,又表现了佛法的浩荡无边。大佛两侧的六尊站像分别是禅宗的六代祖师,右为一祖达摩、二祖慧可、三祖僧璨,左为四祖道信、五祖弘忍、六祖慧能。雕塑者按照禅宗“正法”传付的史实,表现了中国禅宗发展的历史进程。
众菩萨、弟子、罗汉悉心闻法的瞬间,如同被摄像一般,被雕塑者凝固了下来,千姿百态,妙趣横生。比如罗汉组像中,用日常生活情景塑造了对闻法得道的理解和刻画。人物或倾听如神,或如痴如醉,立、行、卧的姿态各不相同,喜、怒、哀、思、忧、恐的表情惟妙惟肖,“总之人生百态,三教九流,人情世态,社会风俗,都一一展现在岩壁的画面之中。”已故的敦煌研究院前院长、石刻专家段文杰曾为之赞叹题词:“涞滩摩崖造像,宋代石刻艺术的精华”,“涞滩罗汉造像,石刻艺术的瑰宝”。
二佛寺下殿的建筑也极富特色,它完全依附于山崖而建:入口处两块巨石支撑檐口,仿若天然门阙,气势雄浑。重檐屋顶层层叠落,梁、柱、枋、樯的走向布局以及内部梯道、平台的位置无不与岩石山体相契合,整个建筑依山就势,宛自天成,像从山崖中生长出来一般。在巨大的凹陷石壁内,三面开窟,高高的顶上又是重檐大殿,有石阶旋梯上下。从佛脚处的向上仰视,到拾级而上二楼与大佛平视、俯瞰,移步换景,体验到视角与心理的多层转换,十分巧妙。
不过让人叹息的是,“文革”时期号召破四旧,公社以砸掉一个佛头三角钱的价格给社员记工分,摩崖造像中曾有上百个佛头就此落地被毁。涞滩古镇2006年成为国家级文物保护单位,但愿这样的野蛮愚昧永不再重演。来到涞滩,置身如此恢弘的禅宗道场,遐想直面释迦牟尼对着大千世界芸芸众生讲法的庄严之境,求的莫不是一刻的静心观照,澄明安宁。
(原标题:重庆涞滩:石刻真宝库\u00A0禅意逾千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