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明義带着刑警七拐八拐,多次迷路,终于在一处烂塘指出大概方向。刑警找来民工抽水,水抽干了,果然看到烂泥里有一把锤子和一把钥匙。陈明義被执行逮捕,随后事实清楚、证据充分、从重从快,被地区中院一审判决死刑。
陈明義进死牢后,东西走五六步到顶,南北走七八步到顶,便知道苦了,每日摇着栅栏哭。他一哭整个号子就跟着哭。老狱警听了几天听出名堂,别人哭是恐惧,陈明義不是,陈明義哭得清澈、纯粹、含情脉脉。
老狱警拣了个艳阳天,把面黄肌瘦、腿脚晃当作响的陈明義引到亭下,倒了一杯酒,说:你是为谁哭?
陈明義说:我父亲。
老狱警说:听说了,你是个孝子。我也叹,你是这里学历最高、教养最好的,走上这条路实在可惜。
陈明義说:我是不得不走上这条路。
老狱警说:没别的办法想吗?
陈明義说:有一时,没长久的。医生说,尿毒症是个妻离子散病、子女不孝病,再大的家业也能败空。你想尿排不出来,毒全部在体内,要做肾移植,做不起就只能透析,情况好一点一年十来万,严重点就得二三十万。后来学校借了不少,找亲戚借了不少,连学生也捐款了,但这些钱像水滴到火炉,转眼就冒烟了。
老狱警说:所以你就抢钱偷东西?
陈明義说:所以我就抢钱偷东西杀人。
老狱警说:你不能放一放?人都会死,你父亲也是一样。
陈明義说:我不能杀我父亲。
老狱警说:不是说杀,是说放,人各有天数。
陈明義说:放了就是杀。我的命、我的大学、我的工作都是父亲拿命舍出来的,他卖自己的血。现在他有事情了,我放?他才四十九岁啊,比伯伯你还小啊。
老狱警捉过陈明義的手,扯起衣袖端详,说:你也卖了血。
陈明義说:我读书时觉得实在无以回报父亲,就天天读《孝经》,我顺读倒读,读得热血澎湃,就想我要是天子,就有天子的孝法;我要是诸侯,就有诸侯的孝法;即使是庶人,也有庶人的孝法。子曰:自天子至于庶人,孝无终始,而患不及者,未之有也。意思就是没有尽不了孝的道理。
老狱警说:嗯。
陈明義说:可这只是孔子的想当然,孔子还说,谨身节用,以养父母。好像懂得节约就可以给父母养老送终了,但是现在就是讲孝道也要有经济基础,我每天只吃一个馒头,我父亲的病就好了?不可能。你知道孝感吗?就是行孝道以致天地感动,老天起反应了。汉代姜诗的母亲喜饮江水,姜诗每日走六七里挑水,老天就让他家涌出江水来;晋代王详的继母想吃鱼,王详脱衣卧冰到河上求鱼,老天就让冰块裂开,蹿出两条红鲤来。我也曾跟着老农去挖新鲜雷公藤,也曾去求万古偏方,可是我感动谁了?我父亲脸色浮肿,精神异常,一不当心就昏死过去。
老狱警说:你不要钻牛角尖,孔子也有讲顺应。我说话直接,人都是要死的,你还能拦住你父亲不死?你尽心尽力就可以了。
陈明義说:我父亲得的要是必死的病,我也就死心了,可他不是。我不能把他丢在医院自己去吃饭去上班,我吃饭上班然后他死了,没这个道理。
老狱警说:唉。
老狱警接着说:我也读过一些书,说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孝则对人忠,悌则对人顺。你讲孝没有错,可也不能以一己之孝取他人性命啊。
陈明義慢慢饮了那杯酒,说:他人性命,我父性命,我取他人。
秋后问斩时,天空晴朗,老狱警陪他到刑场进酒。陈明義说:我想知道我父亲现在的情况。老狱警就去打电话,打了很久,那边医生才过来接电话。
医生说:死了。
老狱警走到枪口下,对垂下头颅的陈明義说:情况好了一点,在看报纸。陈明義的泪便像雨一样射在地上。
后来,老狱警坐车去那家医院,知道陈明義的父亲像娇贵的玫瑰一样死了。医生说,要每天浇水,一天不浇就枯萎了,两天不浇就凋谢了。开始时还有个干瘦的男人扯着一个丰腴女人的衣服后摆来支付费用,后来就不来了。老狱警想好人好事终归有限。
而我们还是那只很大的鸟儿。我们拍打着贪婪的翅膀,嗅着可能的死亡信息,每日百无聊赖地盘旋在雎鸠镇上空,终于又看到这样一些事情:县委政法委书记李耀军顺利当选政协主席;超市员工嘘叹只有傻子才会一连四天在同一位置偷最贵的酒;而林业招待所的会计冯伯韬没日没夜、心安理得地操寡妇李喜兰。有一天操完了,李喜兰说:戒指呢?冯伯韬好像不记得这事情,李喜兰便哭,便喊便叫,你这个骗子,你骗了陈明義又来骗我,你这个骗子。
金琴花说:“哥,我什么时候回家啊?”
“处理好了就回家。”
他说得金琴花有些怕。可等到有人将她带到巡警大队办公室时,她就不怕了,因为罗丹坐在办公桌对面。她讨好地叫了一声“丹姐”,发现罗丹偏过头,便落寞了一下,可她是知道这些分寸的。接着主审的男民警吸了一口痰,嗯了一声,开始问话,他问得极为细致:谈好多少钱?什么时候开始的?谁先脱裤子?你穿什么颜色内裤?谁先动手的?戴没戴避孕套?是女在上还是男在上?一共做了多少分钟?你有没有叫?
她开始不知应该怎样答好,答一句就看一下对方,很快又通过鼓励的眼神知道路数了,便像是说着别人的事情一样说开了。有时说得自己不好意思了,就低头继续剥指甲。
民警说,“狗劲说可能有10分钟,也可能有20分钟,可你说他一进去就射了,你们到底谁说的准啊?”
“我说的准。”
民警因此大笑,金琴花便也害羞地笑起来。这时罗丹站起来舒展了下身体,两只脚先后蹬了蹬高跟鞋,像是要出门,金琴花讨好地看过去,却一下看见她倒竖柳眉。罗丹吼道:“谁让你坐着的?跪下!”
金琴花猝不及防,仓促站起来,又听到断喝:“我让你跪下呢。”她便给吓破了胆,哭丧着脸,围着座椅转圈,可是那鞋钉已像伞尖四处刺下来,“我让你跑,我让你跑。”那鞋猛然踩在椅子上时,金琴花转不了圈,一把跪下,仰头求饶:“丹姐,对不起,丹姐。”
“谁是你的丹姐!”
罗丹一脚踩向金琴花洞开的腰腹,那鞋钉像是踩进脂肪,踩进肠子,踩进盆骨,像是踩进了很深的泥潭,许久才弹回来。金琴花望了眼苍白肚腹上迅速扩大的一颗红点,扑倒于地,接着她意识到发髻被扯散了,一个人扯着她的头发左右摇晃,在说:“我们妇女的脸都被你丢尽了。”
就是从那刻起,有个支撑着金琴花的东西折断了。这种折断带来极度的恐惧,以致当她走出公安局所在的玄武巷时还在放声大哭。她应该穿过建设东路往西走,走向斜对面的青龙巷,走回自己的家,可她却浑然不知地朝东走。她就这样在闪电中披头散发,手足无措,走一步停一步,像一个走失了、找不到妈妈的孩子那样脸朝着天抽鼻子,完完全全地哭泣着。
我们从来没见过一个人有这么大的悲伤。
注4:传说罗丹从检察院调到公安局是因为她与检察长的奸情被告到了北京。
摘自:《鸟看见我了》
作者:阿乙
出版社:百花洲文艺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