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彦斌 法学学者。资料图 那时的中国离城市化显然更远,然而决策者和社会精英,主要集中在城市,以至于规则和社会主流,都由城市来规定。城市又通过各种强势的传媒来影响着人们,即使乡村没有或生疏,也感到羡慕和被影响 “回忆儿时,家居嬉戏,光景宛如昨。茅屋三椽,老梅一树,树底迷藏捉。”此李叔同先生《忆儿时》之词也。想来所有成人,皆有此忆,而为李先生所描摹也。李先生开篇写到:“春去秋来,岁月如流,游子伤漂泊。”由此更知,往往越是游子,越有此追忆。
在李叔同之前,古典之中国,离乡的人并不多。经商、从军可能构成主体,寻找生计、躲避灾荒的迁徙次之,但大规模流动的几率不算太大。正因此,重土安迁成为常态,游子的数量并没那么多,一旦“游”出去,基于交通的原因,回乡次数也少,游子情结实在浓厚。
回乡时近乡情怯,百感交集,苏东坡说:“未成报国惭书剑,岂不怀归畏友朋。”他没有解释为何畏友朋,或在于心太复杂,但是怀归前用“岂不”二字,见其思乡之切。
李叔同身处近代,近代工商业大兴,游子离乡已近常态,然而,这时的游子们,又因人群的规模,而让思乡的话题变得具有普遍性。
思乡含义有三,一是见故人,二是印证记忆。苏东坡的思乡句之友朋,是为故人,李叔同讲“家居嬉戏”“树底迷藏捉”,是为对游戏的记忆。三是见亲人。这里列为第三,当然表示为最重要。
民国初年的岭南汪兆镛先生,诗句风格本来是沉痛庄重的,可是回忆起十岁左右,母亲考他知识,答对则吃糖的情景,却是温情满满。他写到,后来人生之乐,都不及此十岁时,而光阴如昨。汪兆镛算是补充了李叔同对亲人的回忆,然而汪讲到与母亲的问答与吃糖,其实也算童年游戏之一种。
杏花村游戏之于我,亦是光阴如昨。
记忆当中,游戏可分六类:
第一类是动具类。此类游戏,有一个玩具,强调跳跃,强调大幅度运动,是为健身之首席游戏。活动中的道具,起个穿针引线的作用,似乎用到最多的是沙包,有踢沙包、跳沙包、丢沙包等,这个沙包,就像篮球足球,而花样比篮球足球更多。
踢、丢、跳,其对场地的需求不同。踢沙包最省地方,最灵活。丢沙包和跳沙包就更像一场群组的比赛。沙包的优点是男童女童皆宜,打成一片。似我之辈,动作不敏,显然只能做沙包游戏当中的配角。
踢沙包类似于踢毽子,但是沙包比毽子的成本低了不少。女童踢沙包,尤见游戏与运动之美。尤其是其中的高手,其动作之轻盈灵动,实不亚于当时人们感到神秘无比的电视当中的正式运动项目。沙包在女童之脚下,就像篮球在篮球明星的手里,宝剑在剑侠手里,物品像有了灵性,像活了一样。
若我写武侠小说,当以此沙包为女侠之暗器也。正因为女童善踢,以至于个别男童产生一种山头心理,认为这种游戏乃是女性的山头,男童则可另立山头,去玩耍别的游戏。
跳沙包,强调单腿的跳跃。地上以粉笔或树枝画格子,参与者要通过跳跃和踢推沙包,穿过格子来取胜。这格子,倒是明显的界限,其实有点界限意识培训的味道。界限即权限。又来自一种传统而生的命令,又来自约定。这其实可视为模糊的权利观念培养。
丢沙包,我记得我小学似写过这样一篇作文。参与游戏的人,一方在用力投掷,另一方在拼命躲闪。被砸中时,只觉得有种酸麻的微痛感,身上大约也有沙包上的尘土,好似水浒里边杨志与人校场比武,以白点论胜负。此游戏活动量极大,运动量不小于足球。
杏花村当时只有汾酒厂有足球场,以职工和子弟使用为主,且因为学校无足球课,我就是进去也不知所措。足球于我极陌生,觉得是另一个世界的事物。
我们在媒体上看到指示:“足球要从娃娃抓起”,却并没有想到吾乡就没有足球场,我们也没有被抓到足球中。当我到汾阳中学读高中时,同学们奔跑在球场,在这球场,似乎有一道墙,城市在墙的一侧,熟悉足球;乡村在墙的另一侧,熟悉沙包。
其实,那时的中国离城市化显然更远,然而决策者和社会精英,主要集中在城市,以至于规则和社会主流,都由城市来规定。城市又通过各种强势的传媒来影响着人们,即使乡村没有或生疏,也感到羡慕和被影响。乡村的,便剩下了快乐的自娱自乐和不免边缘的自生自灭。老实说,杏花村的孩童们现在还是不是在玩耍沙包,我并不知道了。
至少,沙包应该成为一种“非物质文化遗产”吧。不知沙包起于何时何地,但是在当时的杏花村,堪为主流少儿游戏兼运动。而且,我证明,与沙包同在的岁月是美好的,其快乐,其运动量,大胜于李叔同所讲的“茅屋三椽,老梅一树,树底迷藏捉”。
从女童善于踢沙包来说,即便这个游戏起于明清时,也可看出,一是游戏之心于儿童实属天性,而中国传统中并未过多限制。这样来看,到了后期相对固化的道学并没有太过异化和格式化人们的心灵。
二是此种游戏成本不高,只要孩童不至于太挨饿,则贫富皆可参与,于乡村而言,要想形成一个士绅阶层的圈子,不大能凑够那么多人,于是,贫富贵贱的孩童都能参与,这就让阶层感不那么明显。
人们常说贵族精神和骑士精神,那自然是一种重要的精神,但是,过于强调贵族和骑士作为一个圈子和阶层,则不免把孩子从一开始就隔离开来。于孩童而言,四海之内皆兄弟般的共同参与才更重要。
三是女童与男童共同玩耍,且女童还有优势,这就对传统中的男权主义形成一种自小而言的制衡与矫正。“妾发初覆额,折花门前剧。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此处之青梅竹马,强调女童折花,男童骑竹马,仍在强调女童的温婉一面,而女童在杏花村之踢沙包,女权、女强、男女平等,融洽之状已出矣。